西南游子,乡土情怀

命运的起点

九六年农历的五月二十五,端午节后二十天,山坡上未被采摘的粽叶都生得宽厚而坚硬,有的叶背上还蒙上了一层白灰。不过比起原先带着露珠的翡翠色的鲜嫩粽叶,此时的粽叶已经不够柔软了。梁秀丽把两张粽叶背靠背折成圆锥形后,就把里面装满了泥土,再用多出来的叶子封住口,用棕榈叶使劲一捆。啪的一声,像骨头折断了似的,许多泥粉就从粽叶的断骨处莎莎地流了出来,她身前已经躺了好几个这样的报废品。

“娘,这些粽叶怕是包不成粽子了。”她朝前面玉米地里一个弯腰锄草的女人埋怨地喊了起来。这个女人五十岁左右,身形消瘦,戴一顶破的遮阳草帽,一身青布衣裤,脚上是一双磨破得露出几个脚趾的胶鞋。她朝手心吐了一淌口水后,又握紧拳头继续干活。女儿的话她听得很分明,但她黢黑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她在心里想,屋里下锅的米都没有了,更何况是糯米,这几个月顿顿是苞谷面加毛洋芋过日子。端午节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过粽子了,原本说等女儿生孩子后,包粽子给她吃,就是拿来让她开心开心的,没想到这馋嘴货放在了心上。幸好脚下的玉米苗已经齐膝高了,这是自种下去后的第二次锄草,接下来就等着收获就是了。可惜就是没有余钱买肥料,不然长势肯定会更好。秋天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可以磨面来吃,还可以整个儿烧来吃,或者煮着吃,就连那玉米杆,在还没收玉米的时候,啃着都是甜的。不过可不敢砍下来啃,它还得长几天呢。正想着这些,一阵凉风吹过,压得玉米苗叶钻进她的裤子里,痒梭梭的让她从美妙的幻想中脱离了出来,她咽了咽口水就又开始锄草了。“娘,我腰疼,从上午就开始疼的,快疼了一天了。”她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半撑着地半仰躺着,旁边在风里摇来摇去的丝茅草挠得她脖子发痒。

这时候已是下午五六点了,老鹰坪只有一小片阴凉地。夏天日头长,不到七八点,天都不会擦黑。冉景英听到女儿的喊叫立马重视了起来,她直起腰看向女儿:只见女儿已经疼得双手捂着肚子,身子在草坪上蠕动。口里一声比一声大地喊:“娘,肚子好疼,真要命啊!”这痛叫里还夹杂几声哭腔。要命的时候还没来呢,她这样想到。女儿再添一个月就十八岁了,这般小的年纪,像她两个姐姐,都还在跑学堂呢,她却是孩子都快要生了。肚子虽然不明显,但新生命就要诞生的事实就在眼前。女儿红润的脸庞上因为这不断袭来的阵痛,而新添加了一片片潮红。她紧咬着嘴唇,汗珠泪珠一道儿从太阳穴滑过。花布衣裳和蓝布牛仔裤沾满了土灰,从沈阳回来时穿的白鞋,也变成了灰鞋。孩子要生娃了,丈夫不在身边,婆家又不要她。唉,我可怜的女儿。不想了,不想了,冉景英用粗糙的手背摁住要流出来的泪水,再看看西斜的太阳,便告诉女儿:“四妹,太色还早,你先去你爹那儿,在路上不要耽搁,我把这坪草锄完了就来。”她不敢跟女儿说她快生了,免得她害怕,在路上出什么岔子。

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后,肚子渐渐安静了下来,笑容便挂在了梁秀丽的脸上。她脸庞圆嫩,头发乌黑面色红润,小嘴翘鼻,大黑眸长睫毛,身高不高但瘦。模样清秀灵动,笑起来更是羞涩中带几抹喜悦,十分好看。去爹爹家的路还要走几十分钟,这路上有许多野桃树,上面挂满了鸡蛋大小的毛桃子,她放牛的时候都做好了记号,想到这些她的笑意更浓了。这个爹不是她的亲爹,是她在百溪村认的一个爹,她本家是花田村的。这些年把儿子放在路边让人捡走的很常见,更别说送女儿了,能给自己一口吃的的人,简直比亲爹还亲。她爹爹四十出头,没病没灾,又是独身一人,日子肯定比她们家好过些,至少不会挨饿。蒸一鼎罐毛洋芋就够他吃上几天,要是再有一碗海椒,还能吃得肚滚腰圆呢。可她偏偏想吃酸的。娘说我准能说个儿子。娘叫我想吃酸的时候,就想想房后面那几颗红李,那红李子酸得人牙齿抽风。娘说,三国时候的曹孟德用过这样的方法。可是我酸口水一吞,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娘又说我上辈子是饿死的,只有饿死鬼投的胎才这样。忽然,前面的青草丛里嗦嗦地响了一阵儿,打断了她的想象。她吓得不敢走了,立在了这半山腰的小路上。她害怕从里面钻出来一条蛇,她属蛇的,但却很怕这种长虫。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比人还要高的草丛,碗口大的青松在山上东一颗西一颗地矗立着,山顶有一块巨石,像一个人背着手在山上眺望。她不敢往后走,回去会被娘责骂。

停顿了一会儿,它只得握紧拳头,趔趔趄趄地往前试探着走。心咚咚地跳着,红嘟嘟的脸变得煞白。山风呼呼地刮过耳旁,她却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只是后背的传来的凉意更增加了她的恐惧感。这段路好长,脚走得好不情愿。要走到那片晃动的草丛时,她内心害怕得已经麻木了,仿佛灵魂脱壳一般,只有一具肉体还在行走。真正走到了那里时,却是什么也没有。她正打算大喘了一口气时,一只毛发光滑的大灰兔窜了出来,从她的脚边逃过。她“啊”地大叫一声就跳了起来,落地后又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再上路时,才发现自己的裤裆上湿了一大片,她以为自己是吓得尿裤子了,直羞得在心里不停地咒骂那讨嫌的野兔子。偏在这时候肚子却又开始捣腾起来,她忙用衣袖擦掉眼泪,然后起身上路,一刻也不敢延误了。

为娘的左眼皮突然不停地跳动,冉景英的心也跟着慌乱了好一阵子。她放下锄头,打望女儿回去的方向,大喊几声四妹,却没得个回声。她不等手边的活干完,就扛上锄头急匆匆地往家赶。果然,一到家就看到女儿的裤裆湿透了。女儿坐在草凳上,双手撑着后面的地板,表情痛苦异常,肚子也比以前明显凸出来很多。冉景英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她对女儿说:“四妹,生娃儿就是娘蹦死儿蹦生,再痛你也要忍住了。不准叫,免得让那屋檐童子听了去,他要把房顶的瓦片数完了你才生得出来。”说完后就把女儿的裤子慢慢的全部脱完了。

四妹说:“娘,我都听你的,你在我不怕。”

“好,这才是我的乖幺。你大姐生你飞侄儿就是我接的生,只要你听话,保准你生得顺顺利利。”

“听,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乖乖坐好,我去准备准备。”

冉景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找好线、纱布、剪刀、酒、布片等,一切准备妥当后,就开始接生了。梁秀英痛得面部扭做一团,头发散乱不堪,但一点也不敢叫。她闭着眼睛咬紧牙缝,闷声闷气地听母亲指挥。冉景英蹲在女儿身前,教她如何吸气如何使劲,把孩子生完后怎么喂养全放到了脑后。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东西什么都要争,她说她的雏鸡就没离过群。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三个女儿有两个女儿的男人是百溪村的。不仅如此,两家的婆家对这第一个孩子都不愿留,怕被罚款。那年月计划生育严厉,可她更硬气,偏要留下来。就因为这些事情,几十年过去了,两处的婆家都和她不对胃口。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快了快了。”冉景英高声地喊着,汗水已经把母女两的头发都浸湿了。

“四妹,没有粽子吃,我给你煮鸡蛋好不好。”她害怕女儿痛昏过去,就不断地问她问题。

生这个孩子整整花了三个小时,等到胎盘出来剪完系带后,梁秀丽已经瘫软在地板上,累惨了也痛惨了,连遮羞布都是母亲帮她盖上的。她痛得几乎耳鸣,连孩子的哭声都听得不十分仔细,但她还是听清了母亲说这是个男孩。冉景英用提前准备好的衣服把孩子包好,系带在肚脐上盘了三圈,再用纱布包好后,就去把胎盘埋在房子的柱头下。老辈人说,要把让孩子钻出来的胎***朝上,这样做孩子吃奶的时候才不会晕奶水。儿用衣包,女用裤包,这也是老辈人讲的。据说是儿子不怕调皮,而女孩儿要安分一点才好。

说起恩情,自然是母像天高,父像山高。这很好懂,从母亲生孩子这一趟遭罪就是父亲无法比拟的了。梁秀英生完孩子后,一天没能下地,几天没能走远路,身体全靠母亲到处借的几个鸡蛋养着。她都还算个孩子,生活又不好,胸小得没个拳头大,根本没有奶水喂自己的儿子。万般无奈,母亲只得四处借钱买奶粉,至于过后怎样,那得过后再说。还好这孩子不哭不闹,没多给人添烦恼。孩子系带干了落掉后,她就随母亲回花田村老家去了,孩子暂时给认的爹喂养。

等梁秀英把身体稍微调养好以后,她就天天从花田村到百溪村来回跑。山路不好走,来又是走上坡路,得走个多小时。没有好鞋好衣裤,脚走肿了,周身被路上的带刺的荆棘刮伤了,都只能继续走下去。没办法,再苦再累,也只能这样一点一滴地熬。你不走,没人替你走半步。这孩子没名没姓的,她舍不得让他一天不看到自己,她也舍不得一天看不到他。计划生育严,她不敢把孩子带着到处跑,在这里,可以借她爹爹的名义养育这个孩子。每次从老鹰坪路过的时候,他向下一看,夫家的房子清晰可见。那一连串房屋被一片苍翠的竹林包围着,灰白色的烟雾时常从房顶冒出,她越看越是伤心。想到公婆是绝对不会欢迎自己进家门的,孩子的种又远在沈阳,又没有人捎个信给他,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他回来后还会要我吗?还会要他的孩子吗?孤立无援的女人就这样边想边流泪,泪流进嘴里,咸的味道让人多了一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