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个地方叫龙洞弯,弯底下有一个鼎罐大小的洞,不知道从哪辈人起开始叫它老龙洞。而我也是着实感到奇怪,你看这个弯你看这个洞,毫无帝王之气,却偏偏有“龙”这样的神圣称谓。自然,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也没人给我解释,他们贪图的是好好喝上几口水。

老龙洞周围地势的看上去是一个天然的撮箕:箕壁两边是向外伸展的壁垒,箕底就是龙洞口,清凉的水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流出来;撮箕口是一条高过洞底的路,路的下面有一个消水坑,坑里的水顺着旁边的水沟排掉;龙洞口像一张张开的大嘴,满嘴都是岩石,挨着洞口有一个盛水的水塘,像一个用石头雕成的大碗,洞口上面有一片倾斜的石壁让这碗水得以保持干净,不受树叶、雨水的浸淫;洞周围和洞上方的草坪上有几十棵高大笔直的红椿树,那块草坪里还有几个坟茔,坟茔前面有几棵茂密的柳杉。离老龙洞大概十来米远,就能听到它的清脆的流水声,就跟玉石掉进瓷器瓶里的声音一样悦耳。声音是从它喉咙里面发出的,经过圆滑的石洞壁的打磨和流水的润色,在外面听起来丰润而饱满,时缓时急,骄傲而独立。

在二十一世纪初,我奶奶那辈人,还没有退出历史的舞台,他们挥舞着锄头扮演着不大不小的角色。他们性子刚烈,二两猛烈的苞谷酒只当润喉咙,一大碗花白的肥肉就跟吃萝卜一样。许多年后,我长大了,奶奶老了,但她还时常像我深情地描述当年他们豪情万丈的情景。说到动情出,奶奶会比划手势、咬紧牙关,这时总是会有几粒吐沫从她的牙缝里蹦出来。她说他们挖土锄地时锄头在他们手里随意挥舞,就跟唱戏的挥舞那柄大砍刀一样,呼呼作响;她还说他们吃肉只喜欢那种没有一点瘦肉的肥肉,还是要切成大团大团的。听着奶奶动情的描述,我吞了吞口水,但随后又感到胸闷,恶心得压根牙酸;她说我们丝毫没有他们当年的虎劲,吃饭还没有当年的一个教书先生吃得多,我们那副斯斯文文的样子,那副挑东捡西的样子,她看着就来气。

祖辈们性子急,力气大,热情高,干活跟不要命一样。他们热得全身是汗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喝一口老龙洞里的水。毫不夸张地说,龙洞里的水比冰箱中冷冻出来的水还要清冽甘甜,那时候还没有冰箱,所以对于这口冰水的喜爱可想而知。可即便又热又渴,即便他们性情豪爽,也不敢大口大口地猛灌,我曾经学着他们的样子仰面喝了一大口,结果水才入喉,后脑勺就跟着像被冰冻住了一样,浑身发抖牙齿发颤。在爷爷奶奶他们辈当家做主的年份,儿子孙子都有一个提水的活儿,这也是我们十分热爱的事情。还记得那沿途的玉米散发着清香,那水沟里的螃蟹肉嫩肥美......

走近龙洞,除了听到令人愉快的水声外,还有一股凉森森的寒气从龙洞里面吹出来。龙洞里的水像一面镜子,偶有几点阳光在水面上晃动,那是石蛙跟蝌蚪们玩耍引起的。早上,我满口包着油腻的饭菜坐在板凳上摇头晃脑时,奶奶就说:“孙儿,饭吃好了就去给我们灌瓶凉水,没有那水我们干活没劲儿!”中午,我躺在草坪上跟大黑狗一起晒肚皮时,奶奶大喊道:“孙儿,快去给我们灌水,放活路了就要喝!”下午,我趴在地上看着公牛吃草发呆时,奶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孙儿,太阳到背面山去了,跑去灌些水来让我们解解乏!”我----一个孩子----无论奶奶的声音多么急促,我却总是不急不缓。抱着水瓶,追蜻蜓追影子;抱着水瓶,蹲在地上看成群结队过路的蚂蚁;抱着水瓶,一只手不断去拉掉落的已经露出了屁股沟的裤子。每一次我都会在龙洞前摘一张大叶子,卷成瓢状,喝上几瓢龙洞水,然后用它去抓拇指头一般大的蝌蚪。它们大胆又狡猾,就算是抓到了,它有力的尾巴能让它们跃得老高,从我的手里逃脱。你看它们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像故意逗人玩一样,在水里翻滚着肚皮。它要是听得懂我的话,一定会知道我在讥讽它们明亮肚皮里面恶心的肠子。玩够了,水也浑了,人也冻得小手发麻了,我才想到了水瓶还空着的。晚上奶奶不叫我去,我也不敢去。月色清幽,我听见老龙洞里的哪几只老石蛙“梆梆梆”地叫着。

十岁那年,我得了一个怪病。只要眼睛一闭上就看到以往死去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常常让我彻夜难眠,原本肥嘟嘟的小脸竟然变得尖嘴猴腮。奶奶只好把家里唯一一只大公鸡提着去请罗老先生。罗老先生是祖传不知道第几代阴阳先生,请他出山要送一只大公鸡才行。一进门,罗老先生看到我暗黑的脸就对奶奶说:“老嫂子,这孩子八成是中邪了,快去把你们村老龙洞里的水化一碗来,我给他驱驱邪。”化水跟化缘不同,这里面是有讲究的。我只看到罗老先生闭着眼对着空碗嗡嗡地说咒语,说完了才让奶奶化水,化来了又对着水嘧嘧嘛嘛了一阵才让我喝下。罗老先生让我一口喝完,他那时候代表着神秘的至高无上的神,神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我喝完了差点昏倒,全身寒意,奶奶烧着熊熊大火烤我的背烤的后脑勺才让我稍稍缓过来。

罗老先生见我听话,就跟我说起了老龙洞的往事。他说:小疯子你能喝这水是你的福气,这龙洞的命不凡。你知道一般那些古代帝王将相的名字一般人不敢跟他取重名,为什么呢?因为他命不大,克不住,取大了会要了他的命,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农村一般取阿猫阿狗来避险,就跟你叫“疯子”一样。他说:你知不知道老龙洞为什么敢有一个“龙”字不?并且它有这个“龙”字并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反而它的水清冽无比,小疯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罗老先生看到我崇拜的眼神看到我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头他得意地笑了笑,他继续说:你知道镭波潭吧,你看到了龙洞口的那个碗了吧。据老辈人讲,原来是没有镭波潭的,那里是一块石头。传说有一天,一个神仙从我们小白溪过路,他口渴了,眼见有一个洞里的水甘甜无比,就顺势挖了一个石碗喝了个饱,还把自己的宠物一条小白龙放了进去,方便他以后下界再来喝,这才有了龙洞之名。小疯子,你一定奇怪龙洞那么高的地势但它的水从未断流过吧,因为里面有龙,龙王爷把最好的泉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嘿嘿,就算是你喝到了龙尿,更是你的福分......罗老先生的故事在我的心里和口下更是被神化了,以前要把脑袋伸进洞口很远去装水,听了传说却是不敢了,生怕一口被龙吃了。也怪,我喝了化来的“圣水”病很快就好了,多年后想起这个奇怪的事情,我只能感慨:这世间多少事情又能说得清楚呢!

时代变了,按老辈人的说法就是这世道变了。如今的世道,靠蛮力挥舞锄头过日子是行不通了,所以小白溪家家户户的青年开始想方设法涌进城市。一时间,村里只剩下了一群咧着一口残缺的黄牙的老头老太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夕阳西下,淡黄色的微光潜隐在一片浓厚的红霞里,冰凉的晚风横穿过地面,爬上树梢,摇晃着枝叶。老头儿们虚着眼睛仰望着天空,等待夜幕的降临,白楞楞的胡须在一张像干树皮一样的脸上微微颤动。老龙洞也跟着老了,它像是一匹年迈的老马,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慵懒地趴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的喘息声越来越弱;但它又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静悄悄地趴弯底下,渴望有人疼爱它,替它清理腐败的枝条,赶走嗡嗡作响的飞蚊。老人驼着背拄着拐杖看了最后一眼晚霞,就摇摇晃晃地进屋了,夜幕降临了。

最近几年听说龙洞里面经常有一条黄蛇出没,我也曾亲眼见到。这条蛇的出现让我想起了罗老先生的话。我想是不是这老龙洞里面的小白龙回家了呢?换成了一条蛇来镇守。又或者是老龙洞的命小,克不住那个“龙”字。我突发奇想,要不就把老龙洞改成老蛇洞,这样也许就能让龙洞重新焕发生机,可是谁来尝试这样做呢?没有人!

十来岁的弟弟跟我小时候一样淘气,从外地回家就去老龙洞下面的那条沟里面抓螃蟹。令人意外,他几小时的功夫真就抓到了几只。可当他在我面前炫耀时,我却遗憾地看到这些螃蟹***瘦瘦,明显是营养不良。于是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生机蓬勃的老龙洞,想起了当年在它的哺乳下的那些肥美柔嫩的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