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我的内心一直藏着一道隐痛,不愿跟人提起。那就如同生活的禁区,一旦走进去,便再难以释怀。一次跟父亲开视频的时候,聊起了他们。我跟父亲说,我们家最遗憾的地方,就是没能把他们照顾好。看着他们慢慢老去,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心里真的很难受。父亲只是吸着烟,什么也不说。白色的烟雾顺着鼻翼向上飘去,又在头发层里漫散开。我继续说,小时候跟他们一起生活,现在心软就是奶奶影响的。父亲回答,你以为我就心硬吗?看着父亲因为经常熬夜而满是皱纹的眼眶,此刻却略微发红,我多多少少是能理解他的。

几周前,母亲叫我帮一个哥哥订回重庆的车票。哥哥原本是帮我们家干活的,这突然要回去让我有些难以理解。询问母亲后,母亲告诉我,是我爷爷生病了,脚肿了好几圈,还有些气喘。爷爷原本就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心脏还不好,患有严重的高血压,最怕的就是病了。常年硬气,却因为一场病起不来的老人数不甚数。我也知道,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爷爷是不会主动打电话告诉父母的。母亲说,哥哥再不回去,奶奶就要挨饿了。爷爷想让哥哥去给奶奶做饭吃,自己去医院输几天液。本该是她和父亲其中一个人回去的,但生意场上的事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离家最近的是大姑二姑,大姑是聋哑人,根本不懂什么事情。二姑又说她去照顾爷爷奶奶了,家里的猪没有人喂。听着这句话,我内心一阵刺痛。母亲早就告诉我,就算是亲人,自己没有能力都是靠不住的。可是,卧床不起的老人,还能想到依靠谁呢?放下电话,我就立马给二姑打了电话过去,二姑说,你爸爸该回来的,他只知道挣钱。我想反驳说爸爸让哥哥回来了,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感觉在这些现状面前,好多辩解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二姑终究还是去了,在家给奶奶做饭吃。哥哥也回到了家,带着爷爷去看病了。一切又好像渐渐好了起来。我隔一两天就打电话回去问问情况,二姑说,奶奶晚上总是说胡话,她都不敢一个人睡觉,得叫邻居过来陪她。哥哥说,爷爷嚷着要出院,我问干嘛不多医几天。哥哥说是二姑不愿待了,她说要回家喂猪。父亲跟二姑吵架了,父亲说要走要留随便她。那几天金华连着下了好几场雨,我的心情就像这天空一样,舒展不开。我在这远方想再多思虑再多,都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不再打电话回去了,想让心情好一点再说。夜里,我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哔哔啵啵的雨声从伞顶传来,一股凉风灌进衣袖,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好多人:整日躺在床上昏睡的奶奶,不知道此刻心里又在挂念谁;病床上不能安心输液的爷爷,谁能带给他贴切的温暖,让他不再担忧不再一筹莫展;抱怨父亲不回家的二姑,本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也难为她一天天地守下去;身心劳累的父亲,他心里的苦绝不亚于生活上的苦,巨大的压力会把他逼得夜不能寐,却也无可奈何;我又想到了自己,心里只剩下了卑微。早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

在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手机铃声在床上响了起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天亮了,设得闹钟响了。但一看才知道是母亲打的电话,又是买火车票,这一次是父亲要回去了。家乡的人打电话来说,奶奶不行了,叫父亲立刻回去,电话都打来催好几次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票总算买好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就立刻给二姑打了个电话,我心想要是二姑说她不去看奶奶的话,我就跟二姑发火,事后又觉得发火是最无能的体现。幸好,二姑说她明天就坐车去看奶奶,她叫我也赶快回来,奶奶已经两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她是因为爷爷病了,一下子慌了神才这样的。说奶奶不停地念叨着我和我的兄弟,让父亲回来的时候也带上他。挂了电话后,我又给在家守着奶奶的家乡人打了电话过去,让他把电话拿给了奶奶。他跟奶奶说,是你的峰给你打来的电话,又让我叫奶奶。

奶奶说:“峰给我打电话来了吗?你爷爷把我带到山坡上去了。自己回去了,又不把我带回去。”旁边的人说,嫂嫂,你现在在家,没有在外面。奶奶继续说:“大晚上的干嘛不接我回去。”

我只是在电话里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奶奶,你还认识我吗?”“我孙儿怎么不认识。”奶奶的精气神好像很足,语气说得很硬气,但明眼人一听,就能听出她的大脑已经处于游离状态了,就像喝醉酒了的人一样。我跟她说:“奶奶你不要担心,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二姑也要来了。”奶奶说:“你爸爸还在河北,不管他的,你二姑已经回去了。我不要他们管了,我什么都不怕。”一瞬间,我的泪腺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你要坚持住,我也要回来了,你等等我好不好。”越哭我越忍不住,干脆就放肆地哭了起来。奶奶说:“峰别哭,我都没哭。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舍不得我那几个孙儿啊。都长成什么样了。我看不见也没办法呀,回来让我摸摸也好啊。”“奶奶,你坚持住,等我回来好不好。”我哭得更厉害了,旁人从奶奶手机里拿过了手机,对我说:“峰,你别哭了,你哭的话只会加深你奶奶的心理负担。你的孝心,你的爷爷奶奶是知道的,他们也不会怪你的,你要好好学习,其他的不要多想。”“我没有多想,我只是好心痛好内疚,在他们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却没有在他们身边。”“快别哭了,不是还有我们在这里守着吗?”哭了一会儿后,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低声地呜呜地哭着回答:“嗯,你把电话给奶奶吧,我再跟她说几句。”“那你不要再哭了哦!”电话给了奶奶,奶奶却安静了下去,我大喊着奶奶,她轻声地回应着。

过后我问家乡人打算什么时候睡,他们说等我奶奶不再说胡话了就去眯一会儿。我在电话里不断地对他们说着谢谢,这些四五十岁的长辈们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谢啥呢,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说,要不是你们,我们家早就乱成一团了。这个夜晚注定无眠,我猜父亲也一样。我给父亲发消息过去说,你早点睡吧,该发生的事情我们阻止不了。父亲回复说,你最好也一起回去。我说家乡人很难得,这么晚了还一直守着,他们都是我们要感恩的人。父亲说,这一切他都清楚。很早以前我跟父亲说过,奶奶眼睛看不见这么多年了,但她大脑一直清醒着,我估计就是内心时刻挂念着我们的原因。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的精力已被岁月榨干,却还要思念我们,我们要是不回去,她混沌的大脑便难以再清醒。幸而,我们还有可能唤醒她。

父亲到家后,他告诉我别太担心,一切有他在呢,我就又有好几天不打电话回去了。我知道要是情况恶化一点,他会打电话给我的。几天后,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计划把他们都带到河北去。母亲说,我奶奶只要有人好好照顾,好好给她做口吃的,再活几年没问题。我爷爷过来的话,就带他去医院好好检查,把病都治好。父亲说,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留他们在家就算拿钱也没有人照顾。他们这样安排,我自然最开心不过了。早在前几年就这样打算过的,可因为诸多原因,最后只得作罢了。父亲说,现在过去主要担心的是,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长时间的颠簸。那一刻我就像智多星一样,不断地替父亲想办法,叫他找一辆大一点的车,车里面放几床棉被,他们累了困了可以躺着。多买点晕车药,也要买些水果放在车上。一直打开窗户。父亲说:高速也开窗户?也是有趣,那个时候原来高速不能开窗户。去河北的那天,我打电话给爷爷,爷爷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就要去河北了,让我什么也别担心,好好学习就行了。我也问了他一句,你养的那么多鸡怎么办,他说带去半路上卖。我什么也不想问了。直到他们到河北那天,我什么事情都不想知道了。

以后再想起他们,内心应该是不会再心痛的。我相信父母会好好照顾他们。我不知道还能照顾多久,但还没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地步,一切都还是好的。生活中有很多的遗憾,不能照顾好至亲之人的遗憾,实在是太令人难受了。我对父亲说,以后我想希望能常伴你们左右,他说这是很奢侈的东西。

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就到河北。我跟母亲开视频的时候,在视频里看到了爷爷,爷爷也看到了我。在视频里叫奶奶的名字,奶奶也回应着我。我看到爷爷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和帽子,胡茬也刮得***净净;我看到弟弟在给奶奶喂饭,母亲提醒着他喂慢一点;我看到我以前日夜期盼的东西,一家人不是因为过年的时候才在一起。我应付了几句就关闭了摄像头,任由眼泪滚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