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热爱放牛,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回味无穷。那时候我们几个放牛娃,个头不高,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耳背后、没穿袜子的脚踝上,都是黑魆魆的一片。头发没超过一小截拇指头长,就硬生生地被母亲摁在膝上剃成了光头。可要是你看到了我们屁颠屁颠地跟在牛屁股后面的那股神气劲,准会以为我们是上辈子的地主老财转世。手里拿根竹荆条,嫌弃哪头牛走得慢了,屁股上就刷刷的几下子,管这些牲口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你走快点就是了嘛!”

告别了春风常载着雨丝绕过柳条细腰的日子,夏悄悄的走近了。灰蒙蒙的天空舒朗了一些,走出家门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纯粹是去闲逛,他们出门的时候就在布包里塞上烟叶子和瓜子花生,找上几个老伙计,叫主人家斟上几两包谷酒,随手摸一把胡渣,就吐沫横飞地摆谈起来。妇女们则是在一边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让旁人看不懂。老农民看不惯年轻人的那套不正儿八经的样子,不屑于和他厮混在一起,他们出门,主要是看看地里禾苗的生长势头。跺跺田坎,掏掏水沟,在寒冷的天气里,耗尽老体内最后的热量。

小山村里一所小学的操场上乱哄哄的,你追我打的小学生在上面溅起了一大片尘土。比起在家里,我们在学校的样子体面得多,虽然穿的还是灰扑扑的短袖和有洞牛仔裤,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脸面还算白净,在脖子上还像模像样地系了条红领巾,它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美丽,让人舍不得轻易系上。一眼看上去,我们几寸长的头发乱糟糟的,略微干净的衣裤上面有许许多多的洞,耳廓很大脸很圆,白净的脸面上偶尔会有不协调的鼻涕。我们爱对着人笑,可看到别人靠近了就会跑开,边跑边回头看,从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灵动让人喜爱。褶皱的书包里是褶皱的书本,褶皱的书本上是歪歪斜斜地难以辨认的字,这些表现让务农的父母认定了将来我们就是他们的接班人。

几个伙伴聚齐后,我们就兴冲冲的跑出了校门。夏天到了,暑假到了,放牛的时间也到了。

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块草坪上,我们把书包乱扔在一旁,几个躺着几个坐着,不捱到天黑是不会想回家的。过了很久我才懒洋洋地欠起身问了句:“今天玩什么呀?没有就算了吧,我们还得想想明天的计划呢!”“就是,没有就算了,我们还是计划好明天的事情!”黑黝黝的刘二毛随口附和道。又是一阵子沉默,这时太阳已经溜到山背面去了。眼睛触及的天空是一片血红色的,仿佛用红墨水染过一般。比起淡黄色的朝阳,它的颜色更加的浓郁。不远处一位中年农民扛上耕具牵着牛回家了,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和它的哞叫声像乐章一样令人陶醉。几缕炊烟稀稀拉拉地在远方的房顶上冒了起来,在早晨,站在高处朝下看,下方是一片白茫茫的雾,烧火做饭时升起的烟雾难以散开,一会儿左翻腾一会儿右翻腾,仿佛在跟乳白色的雾搏斗一般,最后打不赢了就像四周铺开,给人一混沌错愕的感觉。一阵冷冷的晚风吹过,不知道是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我们。“走!”这仿如号令一样,大家懒懒散散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屁股上的灰都懒得去拍,该回家了。

第二天我胡乱地扒了几口早饭就跑到邻居家,一进门我就朝着在拿着骨头啃的波问:“波,什么时候走?”

波把啃完了的骨头随手扔给了一条在旁边看着他摇尾巴偏脑袋转眼珠的黄狗,他舔了一下油腻的嘴唇搓了搓了油腻的手后才对我说:“就按昨天说的,飞在家里大喊一声‘走’就走,你总是这么心急,肯定饭都还没吃饱。”听他这么一讲,再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他吃得那股香劲儿,我吞了吞口水说:“给我拿一下碗筷吧。”

波的妈妈大吃几口饭捋了捋头发后笑着说:“都记不清你赖着吃了多少顿饭了,干脆就来做我的儿子,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埋着头边吃边认真地说:“不行的,妈妈说按辈分我得叫你奶奶。”这一下把饭桌上的人都逗笑了,我也跟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确实也是,不知道在他们家吃了多少顿饭了。

我带了把柴刀,一袋子洋芋和一条大黑狗。波带了盐飞带了辣椒粉,也有几条狗。一群牛走在前头一群人跟在后面,几条狗在两侧的草丛里胡乱地穿梭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放牛的地方叫田家拗,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地方,长满青草的土苔高高低低地分散开来。她有黑压压的洞穴,深深的石坑;她从石缝里冒出来的水是那样的清冽甘甜,甚至空气中飘荡的牛屎味都是那样的特别。我们深深的挚爱着这片乐土,任何华丽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心里的爱,也许跪在上面,给她一个深情地吻是最好的方式。

刚到这儿的牛儿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玩耍起来。有的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面,摇晃着脑袋;有的找块土丘在那里磨牛角,只见它脖子一扬,背上就带满了泥块和草皮子,刚刚还鲜亮的牛脑袋变得灰蒙蒙的了。两只好斗的公牛摆开了阵势,用力地鼓着眼睛,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肥实的屁股不停地转着圈。一头公牛兴奋地撅起尾巴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边的山坳上去了,又很快跑回来,一路上不停地哞叫,这边的牛对着它不停的回应。几只刚从母亲那里喝足了奶的小牛儿也响应进了这狂欢之中它们时而头挨着头相互挤对方,时而把尾巴高高翘起来前蹦后跳。我们家的大黑狗吐着长舌“嘿嘿”地喘气,它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牛群。也许它觉得小牛儿们和它差不多大小,想和它们交个朋友吧!也撵着上去左跳跳右跳跳的,可没想到它竟敢大着胆子去咬小牛儿舞动的尾巴,这下可吓坏了母牛,冲上去就给它屁股上一撞,大黑狗“嗷”的一声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进了草丛......

等大大小小的牛开始吃草了,我们也开始实行第一天的计划——搭建一个茅草棚子。我和飞身板小,就去割盖在顶上的茅草。刘二毛跟他哥哥负责最重要的活儿,去砍几根茶杯大小的又直又长的杉树。波和冉二毛去砍用来遮挡在周围的香叶树和捆绑用的藤条。剩下的几个更小的孩子负责照看我们的行李。

我抢在飞的前头把刀乱舞起来,飞看着我一点也不敢靠近。

“峰,你慢点,你这样会割到自己的。”

“飞,你要不要吃花生米?”我笑嘻嘻地盯着飞看。飞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他本该***的脸却是有些粗糙。他从小就没有母亲,是在爷爷奶奶地呵护下才勉强维系着这条命。他从小人就很和气,在人面前说话小声小气的。尽管年龄比我大几岁,个头却比我矮半截。大家伙在一起玩的时候,什么都很愿意与他分享。

“从哪儿来的啊?”飞说完就朝我的裤兜里摸去。

“今天在波他们家吃饭的时候拿的,我一个人给他们洗完了碗,波他妈妈就悄悄地抓给我的。”

“我下次也要去帮他们洗碗。”飞的声音里有些激动。

等大家全都找完材料了,搭棚子开始了。不过搭草棚的活儿是由他们去***去做的是烧洋芋,毕竟大家一直没有停歇都感觉饿了。找来了些干草干木棍堆在一起,“哧”的一声火柴棍一划,草堆就开始冒起浓烟。我爬在地上“噗噗噗”地吹火,冷不防的一股迅疾的风迎面吹来,还没来得及闪躲,烧焦味就从头顶上窜了下来。火势越来越大,烟雾越来越淡。搭棚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个用柴刀在地上挖洞,几个在一边负责捆绑。约莫半个小时,一个简易棚子就搭好了,四周还挖好了排水沟。我们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摸摸这儿弄弄那儿,高兴得不亦悦乎,把能想到的夸奖词都用上。玩得略微感觉疲倦了,这才想起火堆里烧着的洋芋,飞率先离开了这好似阅兵的队伍,跑到火堆旁。他突然大叫一声:“啊呀!洋芋都糊完了,怎么办?”“糊了就连皮也吃了。”我故意用恶狠狠的口气回答。

飞在边上摸到一个硬邦邦的洋芋,像发现珍宝一样迫不及待地从火堆里刨了出来,连灰也不吹掉就一口咬下去,还“嘣嘣”地作响。只见他又一口中全吐了出来,说了句麻死人了就把剩下的重新扔进了火堆里。他只好凑过来跟我们吃糊得有一层厚厚的黑壳的洋芋,蘸点盐蘸点辣椒粉。吃完一顿简便的午饭,一个个的嘴变得漆黑了。各家的狗儿趴在主人的身旁,舔我们手掌上指缝里以及嘴角边留下的洋芋屑末,舔我们在山上穿过后被刺划破的伤口。

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汗水从发根底渗出来,顺着发丝汇聚在太阳穴周边,再顺着脸留下,脸颊上留下了明显的黑线。活泼的小牛儿此刻依偎在母亲身边乖乖地躺着,几条狗耷拉着耳朵在离牛群不远的阴凉地上爬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死狗一样。我们也被晒焉了,决定寻个阴凉地儿。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我们几个前呼后拥地挤进了才搭好的茅棚子。这下可更难受了,矮小的棚子让我们出口气都不顺畅,胸口前的布块早已湿漉漉的了,暖烘烘的热气在我们的周围游走,这感觉就跟坐在蒸笼里一样,到处都是热气包裹着。山上几只嘈杂的知了不停地叫唤,让人心烦。可是我们竟然不愿意离开,牛群那边还有一大片阴凉地,指不定还有股凉风吹过呢!

下午的太阳温柔了许多,偶尔还有一团乌云蒙盖在它的脸上。趁着凉快,我们去喝了水洗了把脸,那凉快的滋味让人十分享受。洗完脸了我和波先回到了坪上,冉二毛他们几个还在坡底下。看样子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看了看烧洋芋后留下的黑炭,我边笑边对小波说:“要不我们吓吓他们吧。”“怎么吓?”波的话平时不多,人长得敦实,办事很牢靠。大手掌上长着短小的指头,单眼皮厚嘴唇,平时眼皮拉得很低。这时也笑眯眯地凑过来听我的馊主意。

波听完后说:“从小就是你最喜欢整人!”

准备好了一切后,我们就躲在路旁的小树丛里。脚步越来越近,清晰到听清了飞的声音后,我和波同时跳了出去。我一把抱住了飞,波把双手做成爪子形,脑袋像猫儿那样摇晃,还“哇哦哇哦”地怪叫。可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他们望了望我们被黑炭抹黑的脸和那些怪动作后反倒是不停地笑着。只是可怜的飞被我一激灵地拥抱吓着了不少。他嘟囔了句:“悖时的峰,吓我一跳。”冉二毛说:“让他们继续跳,我们滑坡坡去。”一听到要滑坡坡,我和小波急忙在路边的刚刚被牛搅浑的死水潭里抹了把脸,洗完了才感觉到脸上***辣的疼,仿佛是在被灼伤着。

时间飞快地在脚底下溜走,那长长的黄土坡在夕阳辉里有些晃眼,天边泛起的火烧云和冷飕飕的晚风让人想回家了。没人吆喝,牛儿们摇起叮咚叮咚的铃响慢悠悠地开始回家了。一群牛在前,一群人跟在牛屁股后面,几条狗在两边不停地嗅着叫唤着。最后,那残存的一片晚霞被黑夜吞没了。黑暗逐渐袭来,拉开了夜的帷幕。

夏天的夜晚繁星闪烁,月光撒满大地,乡村里蛙声一片。有时候是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亮了一下,接着听见几声狗吠,过会儿又只剩下田娃们“呱、呱、呱”地叫。我听着黑夜里传过来的时远时近的蛙声,看了看穿一双拖鞋跷着二郎腿坐在台阶上乘凉的父亲问:“爸爸,青蛙为什么要在晚上叫啊?”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雾慢慢地从鼻孔里嘴里冒出来。他一把把我抱过去,把他的下巴放在我的额头上,那胡渣有些扎人,有些让人怀恋。几年前,来车站接我跟母亲的父亲也是一把把我抱过去,那时候他的胡渣也很扎人。

父亲说:“青蛙们在上夜自习啊,你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夜自习吧?”

坐在一边纳鞋底的母亲笑着补充说:“夜自习就是大晚上上的课,我是没去受过那罪,你爸倒是去过,但是他自己不争气,没混出什么名堂。”

父亲又和母亲争执了起来,我连忙打断了问:“为什么要上夜自习啊?”

母亲说:“那样才能有出息,以后你也得去上晚自习。”

我回答:“妈你都没去,我也不去。”

父亲大笑,他把我搂得跟紧了。“你看,你的儿子找到了跟你顶嘴的借口了吧!”父亲说完又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

父亲又说:“你是必须要去上晚自习的,我们杨家的子女都得去上晚自习。”

我抬起头对父亲说:“那让波、飞还有冉二毛、刘二毛跟我一起上好不好?”父亲没说话,我又对着母亲问:“妈,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快去睡觉了小鬼头。明天早上要在自己家吃饱了再出门,今天波他妈可是来告状了的。还有不准去滑坡坡了,你一天弄坏一条裤子,谁给你补谁给你买啊?”

我跳下父亲的怀抱反驳说:“明明是他们叫我吃的,我不好意思拒绝。还有滑坡坡也是他们叫我去的,不去的话就没人一起玩。”

夜深了,蛙声渐渐的平静下来。在睡梦里感觉自己好像用脚使劲踹了几下铺盖,马上就只大手拍拍我的小屁股拉上了铺盖卷。梦很香,生活很甜美。

几年一晃便过,我已满19岁,我也上好几年的夜自习了,还到了外省去上大学。和以前一样的感觉,回家后总想去曾经放过牛的地方走走,去寻找什么,免得心里空落落的。重新踏上那条放牛的路,可才踏出家门,一种孤独落寞感爬满心扉。曾经一起长大一起放牛的伙伴东奔西走,难寻踪影,放牛已成了心底最美的梦。夏依旧是那么的热情,可人的情感却有丝冰凉。社会不断的向前发展,村里大大小小的年轻人走出了大山,牛已经很少有人家有了。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我问过童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带给我们欢笑的美丽季节。也许是岁月给了他们厚重感,竟然全都忘记了。我见过红军老战士用勋章人群表明自己辉煌的过往,而我,却只能无言。这个地方,依旧是漫山遍野的绿,连光溜溜的道路上也盖满了草丛。我决定道当年搭棚子的地方坐坐。顺着再熟悉不过的小路行走,我仿佛看到了一群可爱的孩子在奔跑在欢笑,他们你追我我追你的......最后只剩下了我,剩下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股凉风在山拗口吹起,压得草丛欠起了腰肢。安静的连风儿划过耳畔的呼呼声都很清晰。突然,冷不丁的一滴水将我惊醒了。都是那万恶的风呀,硬从我的眼眶里将泪水拽出。就那么一瞬间,内心所有的防线被彻底的击垮了,我坐到草坪上把头埋在双膝上抽泣着。

如梦方醒的我久久地沉痛在这片熟悉却是变得苍凉的土地上,我再也欺骗不了自己。刚刚在路边见到的一切将脑子挤得满满的,原来凫水的水潭已被旁边垮下去的泥土填满,大大小小的路别杂草占据,草棚子只剩下了一堆枯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理睬了。一个能放牛的童年时代的结束了,我也明白了心底莫名的呼唤是想来带走几丝残留的记忆。虽然听说这里会开发成旅游景区,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菖蒲大草原。可是对于外人,看到的仅仅是她婀娜多姿的风采,简简单单的美景罢了,只有懂她的人是在品味她如烈酒般浓的情,才会深深地沉醉在她的怀中。对于我,这里同样还是个放牛的地方。

悲伤是允许人有的,那是在向美好的曾经告别。别了,我生命里最美的童年;别了,那群穿得脏兮兮的伙伴;别了,我爱的那样深沉的记忆。我也将融入这发展的大潮流中,毕竟我也考上了大学。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会不会记得你,但此时此刻你是我心底最美的唯一。

我稍微缓了缓情绪,因为有个游客打扮的人朝我走来。

“嗨!小伙,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放牛的!”

他靠近了我,“那么,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只是一个放牛娃罢了。”